自医女堂那惊鸿一瞥后卫修远并未放弃。
他数次前往却总被各种缘由阻隔。
有时是柳玉茹刻意避而不见只让医女堂中的其他嬷嬷出来回话称“先生外出采药”或“先生正在授课不便见客”;有时则是柳父柳老爷子如同门神般守在门口脸色铁青见他一来便要么冷嘲热讽要么直接关门送客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他。
“卫大人!您如今是官身我们小门小户高攀不起!玉茹如今过得很好不劳您费心惦念!还请回吧莫要再来扰她清静!”柳父的话一次比一次决绝。
卫修远深知自己当年的伤害有多深柳家的怨气有多重。
他并不气馁反而愈发坚定了要求得原谅的决心。
他不再穿着官袍每日处理完汴京府的公务便换上一身寻常青衫来到柳家宅院(医女堂后院便是柳家住所)门前或静静站立或低声恳求。
这年汴京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腊月刚到天空便阴沉沉地压了下来到了傍晚细碎的雪粒开始飘洒继而转成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不过一个时辰便将整座汴京城覆盖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
卫修远再一次来到柳家门前。
大雪已没过脚踝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身上冰冷刺骨。
他却浑然不觉撩起衣袍下摆径直跪在了那已被积雪覆盖的石阶前!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膝盖寒意直透骨髓他却挺直了脊梁面向那扇紧闭的、透出些许昏黄灯光的大门。
“岳父大人!玉茹!卫修远知错了!当年是我愚昧昏聩听信片面之词误会了玉茹一片赤诚真心!我今日在此并非以官身相胁只是以一个悔恨交加的夫君身份恳求你们给我一个当面忏悔的机会!”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门内毫无动静。
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
过了许久门“吱呀”开了一条细缝柳父端着一盆冷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声道:“卫大人您这是何苦?苦肉计对我们没用!请回吧莫要冻坏了身子我们柳家担待不起!”说罢竟真的将那一盆冷水隔着门缝泼了出来! 刺骨的冰水泼溅在卫修远的身前有些甚至溅到了他的衣袍上瞬间结成了薄冰。
他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依旧跪得笔直。
柳父见状气恼又无奈重重地关上了门。
风雪更大卫修远的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但他依旧没有起身。
他知道这是他欠玉茹的欠柳家的。
这点皮肉之苦比起玉茹当年所受的委屈与心痛又算得了什么? 寂静的雪夜里除了风声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忽然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用一种因寒冷和激动而更加嘶哑、甚至有些走调的嗓音低声吟唱起来。
唱的竟是那首古老而深情的《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他的歌声断断续续在风雪中飘摇却执着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两小无嫌猜”。
这诗句此刻听来是何等的讽刺!他们并非青梅竹马他却连最基本的“不猜疑”都未曾做到。
这歌声像一把钝刀切割着寂静的雪夜也切割着门内人的心。
门内柳玉茹并未安寝。
她坐在窗边听着窗外那夹杂在风雪中的、嘶哑而执着的歌声手中紧紧攥着一块已经半干的绢帕。
父亲泼水、呵斥的声音她都听到了门外的跪姿她透过窗纸的缝隙也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而倔强的轮廓。
她的心早已乱成一团麻。
恨吗?自然是恨的。
怨吗?也是怨的。
可为何听到他那般卑微地跪在风雪里用那般嘶哑的声音唱着“两小无嫌猜”她的心还是会不可抑制地抽痛?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在卫家与他短暂相处时曾有过的、细微的温暖与悸动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她站起身走到床榻边从最底层的箱笼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紫檀木匣。
打开匣盖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满满一匣子用各色纸张折叠成的纸鹤成百上千只密密麻麻。
她随手拿起几只轻轻展开纸鹤的翅膀。
只见那洁白的翅膀内侧用极其细小的字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药方、药材性状、服用禁忌…这些都是她当年在卫家时为了医治苏婉翻阅医书、请教郎中后一点点记录、琢磨下来的心血。
每一只纸鹤都承载着那段她呕心沥血、却无人理解的岁月。
她将纸鹤一只只取出直到匣底露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本蓝皮封面的诗集封面上写着《和鸣集》三个字那是卫修远当年闲暇时抄录的一些夫妻唱和诗词送给她与苏婉寓意家庭和睦。
她颤抖着手翻开扉页上面是卫修远亲笔题写的一句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而此刻在那“心”字上赫然沾染着一片早已变成暗褐色的血迹!那是她当年咯血时不慎滴落上去的!这片血迹像一道永恒的伤疤烙印在他的誓言之上也烙印在她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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