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头一场霜还没等到天亮就在夜里无声无息地落下了薄薄的一层覆盖在龟裂的、渴死的土地上泛着种凄凉的灰白。
李家坳窝在大山褶皱里的这么个小村子像是被这霜也被这持续了快一年的旱彻底抽干了最后一丝活气。
太阳是早就变了脾性毒辣得不像秋日明晃晃地悬着把天空烧成一种无情的、褪色的蓝。
山上的树早早秃了顶残存的几片叶子蜷缩着挂在枝头风一过不是摇曳是干巴巴地摩擦发出骨头折断似的脆响。
田里更不用说硬得跟石头一样裂缝纵横交错张着贪婪的口偶尔有气无力地卷上几缕干燥的尘土。
那口养活了李家坳祖祖辈辈的老井也见了底黑洞洞地朝着天像一只盲了的眼。
村东头那棵老银杏据族谱上模糊的记载怕是已有上千年的岁数此刻也失了往日顶天立地的绿意枝叶稀疏露出后面破败的祠堂一角。
树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全村的人能走动的似乎都聚到了这里。
没有交谈没有哭泣甚至连粗重的喘息都听不见几分。
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比头顶的旱情更让人喘不过气。
人群中央靠近老树根那块平日里祭祀用的、被踩得光秃秃的空地上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李老根李家坳如今辈分最高的老人也是这祭祀的主持。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深色布衫背佝偻得厉害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比田里的裂口更深更绝望。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枯黄的、带着泥块的麦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另一个是阿七。
阿七就站在他对面穿着一身半旧的、还算干净的蓝布衣裳是村里姑娘常穿的那种。
她太瘦了宽大的衣服空落落地挂在身上更显得她单薄得像秋日里最后一片随时会飘走的叶子。
头发枯黄脸色是一种长年吃不饱的、营养不良的苍白。
她微微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脚前那一小片地眼神空洞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波澜。
好像眼前这一切这黑压压的人群这决定她生死的气氛都与她无关。
她是个孤女。
爹娘死得早早到村里大部分人都快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只模糊记得也是死在某一年的大荒里。
她是吃百家饭穿着百家衣在东家一口粥、西家一口汤的施舍和偶尔的白眼里磕磕绊绊长大的。
没有兄弟姐妹没有至亲像这山野间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自生如今也要自灭了。
李老根抬起浑浊的眼扫了一圈沉默的村民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沙哑的声音像是破旧风箱在拉扯: “规矩……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破。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气也似乎在说服自己“今年这光景大家……都看见了。
再不下雨再不长庄稼咱们李家坳就真要绝户了……” 没有人应和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献祭……选了阿七。
”李老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但很快又被一种硬邦邦的东西压了下去“她是孤女命……轻。
为了全村她……她得去。
” 人群里似乎有谁轻轻抽了口气又立刻屏住了。
几个站在前排的妇人下意识地别开了脸不敢去看场中那个单薄的身影。
李老根转向阿七把手里那把枯麦穗递了过去动作僵硬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残忍。
“阿七拿着……路上也好有个念想。
” 阿七没有动依旧低着头看着地面。
李老根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最终还是把那把毫无生气的麦穗塞进了阿七冰凉的手里。
枯硬的麦秆刺痛了她手心薄薄的皮肤。
“时辰……到了。
”李老根哑声宣布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背上了更沉重的枷锁。
几个事先安排好的、同样沉默的中年汉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或者说所有的表情都已经被连日来的饥饿和对旱灾的恐惧磨平了。
他们不敢看阿七的眼睛只是机械地走上前其中一人拿过一副粗糙的、用旧木板钉成的薄棺——那甚至不能称之为棺材只是一个长条形的木头盒子。
没有仪式没有悼词只有行动。
他们示意阿七躺进去。
直到这时阿七才有了点反应。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第一次从自己脚前移开缓缓扫过面前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叔伯那些曾给过她一碗饭的婶娘那些一起爬过树、摸过鱼、如今却躲闪着她目光的伙伴……她的眼神里依旧没有恨也没有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她什么也没说顺从地自己爬进了那口薄棺里。
木板粗糙的木刺划过了她的手臂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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