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一) 电话铃炸响的时候我刚扒完最后一口饭碗沿还沾着点油星。
是个陌生号码接通了那头是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喘着带着慌:“喂?您好…我、我把您车撞了。
” “不可能的”我几乎失笑筷子搁在碗上“我车好好在楼下车位里停着呢。
”心里那点不耐烦像泡乏了的茶叶慢慢浮上来。
这年头骗术能不能有点长进? “真的!大哥不信您下来看看吧!真的!”他那份着急倒不像装的几乎带了点哀求的颤音。
心里咯噔一下。
趿拉着拖鞋下楼晚风有点黏糊糊的。
果然车旁戳着个黑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穿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头发乱糟糟的。
他旁边我那辆停了八百年的代步车后保险杠上多了几道新鲜的、歪歪扭扭的白色擦痕像谁用指甲狠心挠了一把。
“我车停这没动你怎么撞上的?”我绕着车看有点匪夷所思。
他手指哆嗦着指向不远处:“我…我倒车太急了没瞧见…带小孩来看病…”顺着他指的方向一辆破面包车歪斜着停在那儿车门大敞里面隐约有个女人抱着个襁褓影子被昏暗的路灯切割得模糊不清。
心里那点不耐烦突然就被什么东西咻地一下浇灭了。
看看那几道刮痕再看看这一家三口的风尘仆仆一种极其古怪的念头冒出来——这世道居然还有这样的?撞了车四下无人不跑反倒巴巴等着赔钱? 小伙还在迭声问额头全是汗:“大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您看这…赔多少?我…我赔您…” 那面包车里女人似乎轻轻晃着身体哄着怀里看不见的孩子。
夜色把她笼得很小一团。
“赔啥赔!”话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声音居然有点粗豪“又没多大点事!赶紧的带孩子瞧病去!别耽搁了!” 他愣住了嘴唇嗫嚅着像是没听清或者不敢相信。
“真…真不用赔?” “快走吧!”我挥挥手像要赶走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接下来就是一番黏糊又窘迫的推拉。
他执意要赔掏着那干瘪的旧钱包;我执意不用几乎要板起脸。
一两分钟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后他几乎是鞠着躬千恩万谢眼睛里有水光闪了一下然后跑回面包车。
破车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开走了尾灯红得像哭过的眼。
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只剩我和我那辆多了几道疤的车。
空气里有淡淡的汽油味和尘土味。
我蹲下去就着路灯仔细看那几道划痕不深但挺刺眼。
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点上。
尼古丁吸入肺里那点突如其来的、虚浮的英雄气概迅速退潮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漫上来甚至觉得自己刚才那副模样有点滑稽可笑。
图个啥呢? “走了?”一个声音慢悠悠从旁边保安亭方向飘过来。
我抬头是老保安端着个大茶杯踱了过来脸上挂着那种见惯了所有事情的、懒洋洋的神气。
“嗯。
”我吐出口烟。
他走到我旁边也低头看了看保险杠上的伤咂摸了一下嘴像是品味什么似的然后闲闲地开口:“这家人哎可怜呐。
” 我没接话。
他自顾自说下去:“上月也是差不多这时候也是在这块地方倒车咣当把人一辆大奔的灯撞碎了。
” 我心里莫名一紧。
“开奔驰那主儿可没您这么好说话哟”他吹开茶杯上的浮沫“不依不饶叫保险定损一口价没商量。
听说赔得这小伙差点当裤子估摸着是攒了好久打算给小孩治病的钱全填进去了干干净净。
” 烟灰簌簌地掉下来。
我手指有点僵:“那怎么…怎么又……”——怎么又撞了?这话问出来都残忍。
老保安抬了下下巴越过我的车顶指向小区深处一栋老旧居民楼底层那个不起眼的门脸:“喏那儿诊所。
有个老头儿据说治小孩的疑难杂症有一手药不贵号也便宜就是排得邪乎得来抢。
” 他顿了顿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可能是孩子又不好了吧急着来一慌手底下就没准头了……唉。
” 我蹲在那儿手指夹着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忘了弹。
那点可笑的自我满足刹那间被敲得粉碎。
风一吹灰烬都冷透了。
远处那诊所一点昏黄的灯光像黑暗中一只窥伺已久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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